“20世纪的德国思想家舍勒(Maz Scheler)认为,怨恨是一种对他人不满的情绪反应,这种情绪是种潜藏心中隐忍未发的怒意,毒蛇般地折磨和扭曲了一个人的正常心智与价值观。所以要隐忍不发,是因为有这种情绪的人根本没有发泄报复的能力。这种怨恨的由来有二,一是受到他人的侮辱,二是嫉妒他人拥有的东西,觉得那东西本该为己所有。可是他人的地位比自己高,实力比自己强;我不只没法抢夺他拥有的一切,没法改变我和他的差距,甚至连对之发作都不敢。这时就会出现“价值移位”的现象了,意思是颠倒价值常规,把自己得不到的说成是不好的,将自己的低下处境说成是高等的。就像阿Q和人打了一架后却以自己的卑贱无能为美,又像中国给列强欺凌之后表扬自己热爱和平。

     舍勒认为怨恨不只存在于个人内心,它还可以是社会群体的共有情绪,只要符合了两个条件,它就会产生。这两个条件之一是自己这个群体可以和其他群体比较;之二是觉得被怨恨嫉妒的群体地位是自己可以达到,甚至本来就应该属于自己的。放在中国的具体环境来看,我们可以发现这里真有一篇培养怨恨心理的土壤。首先是觉得我们中国人受了百年国耻,“各国不肯平等对待我”,奈何自己往日又无力反抗,只好一方面心中愤懑“不忘国耻”,日日慢慢咀嚼这挥之不去的恨意。同时我们又会回想汉唐盛世乃至于清初三帝的威风武功,认为这个世界第一的宝座本来是自己的。在这个基础上若加上长期以来的教育灌输,一种能够扭曲价值扭曲世界观的怨恨就会不断生长茁壮了。”

     我在想,这段话里面证明出来的有多少是符合我生活环境中的事实,自从出国以来,我一直在外国人的身边强调自己是个中国人,其一是因为我想人家觉得我的英文讲得很好,其二是,我想证明给人家看,他们心目中所想的中国人其实跟他们现在看到的我是不一样的。可是,如果,他们的心中根本没有想过什么样的人才是中国人呢?又说,如果他们根本不觉得行为举止粗鲁的人一定就是中国人呢?那么我不是自己给自己笑话吗?看了那一段话让我想到,为什么我在外国人面前宣扬自己是中国人,反而在来自中国的同学的面前却表现得不屑一顾。这是不是由于我对我自己的国家不自信。我不相信我的国家,我不相信我的同胞跟我一样用同一种方式来爱我的国家。

     我在国内住学校宿舍的时候,有一个同学,一直跟我不是很和得来,因为我经常用讽刺的方式来面对身边的事情和人。他觉得这是对身边的人的侮辱,而我,其实心里却有一种抵抗情绪,所以每次我说出一些惊人的话的时候,多多少少是抱着看戏的心态,嘲笑他被气得无话可说。而每次当他有话说的时候,他总是很愈加激动的说(那个时候通常是在宿舍关灯之后),他儿时的环境很艰苦,他的爷爷或父亲因为这个国家的当时的局势做出多少惊天动地的事情,又说到国际上的人是怎么欺负我们,穿插着暗示这宿舍里睡着一个崇洋媚外的中国人,(他根本就是无耻!)最近他总是在每个人的笑话中,渐渐沉默,然后鼾声接踵而来,他或许彻夜不能眠,沉沦在国耻的悲痛之中。

     其中他说的每句话,每个人都懂,但是没有人弄懂的是,他刚才讲的那一席话,真正的含义是什么。是悲叹自己的怀才不遇?还是宣扬在他眼中开始消失的团结爱国精神?我在听到那番激情四扬的言论,恨不得摒弃我们俩之间的一切分歧,跳下床来跟他好好的辩论一方,但是我又不喜欢以情绪作为推动的争执模式,而且我认真起来说不定还会被其他人说笑话(两个白痴在说不切实际的问题)。说到底,中国平民谈论中国政治,在我眼中看来,真的是件不切实际的活动。

     可是我爱我的国家,但是我的方式却让许多情绪易激动的人感觉被侵犯。要是说到爱国以致于从事它的文化传统,以及专研它的历史背景,甚至倡扬它的建国精神,我实际上却懒得一理。尽管我愿意跟所有人分享他们眼里的中国的形象,中国的执政模式等等等等,但是到最后我还是不同意人家觉得中国这么做是不对的。我只接受人家说,这么做不是不对,只是跟你所生活的国家的不同。我的国家没有错,你的国家也没有错。

     每次到了最后,到了我词穷的时候,我总是会说,你手上的拿的那个东西还不是中国生产的,看你那欢喜的样子。